我的父亲

对我的大脑皮层来说,「回忆父亲」是一个有点陌生的任务。

我能想到的第一个词是「严父」。二三年级的某个暑假,他拿出一本《古诗 300 首》要求我背。其中第一首乐府诗,共有十句。 这对当时最多只背过七言绝句的我来说,太难了。实际上,这首诗是初二语文课本内容。

我一点都不想背,坐在我房里的小沙发上,心思已经飘到了窗户外面。等到快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只能背出两句。父亲一怒之下,将锅铲摔到地上。十分钟后,我背出了这首诗。

直到今天,这首诗都停留在我记忆的主干道上,可以信手拈来。它的最后两句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高度概括了父亲对我的要求和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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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童年视角里,父亲是一个顽固而暴躁的人。我们之间的亲子关系并不好,「逃离家庭」是我青春期的重要主题。

他几乎从未在我面前展现过感性和温柔的一面,大部分时间都在对我提要求。当我和其他人起矛盾的时候,他从不护短,甚至很少站在我这一边。当我的表现与他的期待相去甚远时,他也会将问题诉诸暴力。

他有一套金庸全集。初中时期,当我拿起这套书开始看时,妈妈跑过去兴高采烈地告诉他,意思是「你儿子正在成为你」。但他可能觉得读闲书这件事并不值得鼓励,直到今天,他也从未跟我谈到过哪怕一次金庸。

从小到大,他从不主动给我过生日,我也从未祝他生日快乐。虽然我知道他的生日是哪天:为注册网游账号,我背下了他的身份证号码。

他又冷又硬的态度,塑造了差不多性格的我。在他几次离家,去国外工作的那段时间里,他很少要求我接电话,我也从不主动要求听电话。

我一直极力抵抗自己从他身上继承了什么东西的事实。他抽烟酗酒,不在意任何生活细节,我恰好相反。当有人说我长得像爸爸,我会说,「是吗?别人都说我长得像妈妈一点。」

但无论如何,我身上仍有一半基因来自他。

他极为理性,也常常能看清楚事情的真相。当年掀起全民「养生热」的时候,他最早就对「吃红薯治百病」的说法不屑一顾。他想问题的速度很快,且从不给自己设限制。他不奉承巴结任何人,永远在埋头干自己的事。这些特质,我和他一模一样。

偶尔我做好了一件事,他的朋友,那些叔叔们会称赞,「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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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不示弱。

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从未感冒过。偶尔身上出现一些皮外伤,他连创可贴都不贴,从来都是咬咬牙等伤口自己愈合。

我也复刻了这一性格。小时候哮喘严重,晚上睡不着,我就一个人坐在床上哭,但不哭出声。大学有一次发高烧,我自己抱着一瓶冷水缩进被子硬抗,都没想过让室友帮忙倒杯热水。再之后,我一个人挤地铁去看心理医生,回来之后贴着抱枕睡觉。这一切,我从未跟他说过。

但也正是这些经历,让我明白,一个人不示弱,并不代表永远刀枪不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从高中开始,我的梦想一直是去美国留学。刚进大学的时候,父亲会要求说「能拿到奖学金你就去」,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再次选择去非洲工作,是为我赚学费」。当然,他可能也不知道,我最终放弃留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经济条件的考量。

他一边说「到 18 岁就不养你了」,一边赚钱给我买房子。一边说「装修的问题你自己解决」,一边还是决定,最后再出国干一年。

2018 年,原本已经准备就留在家里工作的他,决定最后一次去非洲工作。走之前,他给了我 1000 美元现金。说,「你想去美国玩,就把这个拿去用吧。还有美元在你妈妈那里,到时候你找她要。」

而那段西海岸的旅行,某种程度上,成为我无忧无虑青春期的最终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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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父亲回来,立即确诊重病。

这个家的结构突然回到了 20 年前的状态,还是母亲照顾一个病人,另一个男人去赚钱。只是角色上,我们镜面反转。

也差不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干劲,埋头赚钱。两年里,我几乎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工作上的邀约,有活就接,通宵达旦也把它们干完。两年之后,我的收入相比 2019 年翻了三倍,填上了家庭收入的那个「坑」。

我以为这会带来一种宽慰,毕竟无论在我们父子之间的语境里,还是主流世界的讨论中,钱都是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等价交换物。

但实际上,事情并不是这样。那些随时间流走,不再回返的心情,才是最关键的。缺失的东西,就永远缺失在那里。

像一条精准的铁律:父亲以前能做好的事情,比如赚钱,我依然能做好;而他做不好的事,比如共情与爱,我依然做不到。

我一度陷入一种钝感的痛苦,特别是随着疫情持续,我和很多人的连接,都因空间的封锁,变得越来越微弱。父亲也是一样。2017 年抑郁时期的那种状态,似乎重新席卷而来。

我的内心确实变强大了,不断调整,努力维持着自己的稳态,包括接受「他的病已经无法医治」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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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年,父亲患病之前,向我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是:「自己赚钱把房子装修了」。

这件事在当时看来,几乎不可能,我也认为他只是在夸大其词而已。但之后,这件事变得越来越真实。

我用两年时间攒够了这笔钱,或许以他的标准,这就叫「长大成人」吧。虽然我其实一点都不想长大。

我最后一次达到了他的「要求」,他也不会再向我提要求。

如果说我从这段亲子关系里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自己的身体健康,和重要的人度过有质量、有意义的时光,比什么狗屁成绩、职位、收入,都重要的多,你必须自己照顾好自己。

未来我可能会成为一个更完整的自己,虽然父亲的缺失也就永远在那里。

但这就是生活。

陈赐保,我的父亲,于 2021 年 8 月 19 日 12:09 去世,享年 52 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