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模块维修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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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失去了「哭」这个功能。

一切好像是从去看《天气之子》开始的。积了一肚子压力的我,迫切地期待一场大哭作为排解。新海诚自然是很好的选择,你甚至可以说他把催泪这件事工业化了。但当我从电影院里走出来,眼睛竟然是异常干燥的。

我认为是电影本身的问题,因为就在几个月前,我的泪腺还很正常。我去看《玩具总动员4》,从开头迪士尼的蒸汽火车呜呜开进来,一直哭到散场,回家的路上,听着《You‘ve Got a Friend in Me》,倾盆大雨下在没有雨刮器的眼眶里。

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是自己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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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为虚构作品哭,一直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

其中有一些具体的瞬间,比如解放米法的那一夜通关《马里奥奥德赛》里世界的那一刻。以及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片段:鹿丸带着几个下忍去追佐助,路上遭遇音忍四人众,每个人都在绝境下发掘了新的自己;《摩登家庭》第一季结尾,Jay 说起自己如何感激家人的不完美……

当这件事发展成「看迪士尼、任天堂的广告都会情绪翻腾」时,我意识到一切的根源是童年的某种缺失。但我也乐于将它当作一种情绪上的 coping mechanism,一种逃避现实的有效方式。特别是成年后,我时常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泪腺「打开」一下。

将眼泪诉诸于作品,是一种很安全的做法。你不需要它们回应你,它们也无法回应你。你就像一只具有「自我清洁」功能的烤箱一样,每过一段时间就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洗干净一次。

这样做当然有副作用,很快,我对现实的感觉开始变得越来越淡。起初我还觉得这是自己能够「控制好情绪」的表现,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跟别人吵架是什么时候,不记得真正为一件事真正感到开心是什么时候。

同样消失的,还有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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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时代更是加剧了这一切。

将对虚构作品的感情,平移至现实的最有效方法,莫过于「圣地巡礼」。所以我玩过《P5》后,立刻去涩谷感受了东京的日与夜。站在那个著名的交差点,我与自己曾扮演的 Joker 也进行了一次「交叉」。现在,这件事已经做不到了。

去年我们说「Covid-19 让一些东西彻底改变了」,到现在,你完全可以说,我们已经走入了一条没人想象过的世界线,而且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怎样。那些曾经的切身体验与日流失,现实世界更是逐渐干涸,我感到 dead inside。

所以当我读到池骋老师的作品时,它们就像一连串 wake-up call,狠狠敲在我的头上。

她写了自己从游戏中「寻找安全感」的尝试

一遇到什么过不去的问题,我就总想找到这些人,总想回到这些地方。而你一旦有了想要见到的人和想要回去的地方,你伤心的时候就快要到了。生活就是这样。

她写了与作品的一期一会

不久以后我就会忘记很多关于《P5》的细节……可是我会记得情绪……我记得我的喜极而泣,以及几乎在同一时间将我击垮了的怅惘和遗憾。
等到回过神来,我能做的事情只剩下告别——
是的,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以及她写了,「全情投入的爱」

但你知道吗,爱游戏就像爱人,那些面上的品质是你爱上一个游戏或者一个人的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条件。
全情投入是困难的,并且这是一个随着你的生活经验逐渐增长而难以回返的过程。正因为如此,能够投入地去爱,无论是爱一个游戏还是爱一个人,都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或许是人类最了不起的本事也说不定。

我突然意识到,问题并不在于你将情感诉诸给了什么,而是在于你到底敢不敢承认:那些感觉、心情,确切地存在过。无论是与虚构作品的共鸣,还是那些更真实的,生活中的情感体验。

某层窗户纸被捅破,我终于又可以哭了。上周的某一天,我坐在车里,一边听《荒野之息》里「一始村」的音乐,眼泪像湖水决堤一样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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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起 2017 年,自己玩《P5》的那个夏天。

那个 5 月,我刚刚离职。没有人找我,没有领导、甲方、编辑、运营老师……

我沉浸在《P5》描绘的东京里。特别是大结局前的两个通宵,我坐在屏幕前面,几乎是边玩边哭,那是认真投入过后的喜极而泣,是温暖,是欣慰,也是知道这段故事即将结束的怅然若失。所谓 bittersweet,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其实我很清楚,这些眼泪并不只是为《P5》而流,它们是游戏故事与现实经历互文的结果。结尾他们开着猫巴士,上了一条海边的高速路,杏惊呼「うみ!」,这个桥段一下就唤起了我的某种 deja vu。曾经的我羞于面对这一点,但这就是事实。

一切都是真的,就像你经历的每一段单纯或复杂的情感体验一样,你哭过了、笑过了、付出过了、得到过了,才算是真的「活过」,它们塑造了你,让你成为真正的自己,一个更完整的人。

鲁迅说(这句话真是鲁迅说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实际上,它们是相通的,不仅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相通——万事万物都彼此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