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霞

夏霞

尝试着,在记忆里追寻夏天到来的踪迹。

一个时刻似乎是 5 月初,和朋友心血来潮去通宵唱 K。回家洗完澡,躺在床上,感觉微热,爬起来去冰箱里拿水喝。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便伸手把窗户拉开,深吸了一口,空气竟然很好。

之后几个月,晚霞成了朋友圈最流行的分享主题之一。空气好、气温高,天色通透,晚霞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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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事注定了这个夏天很冷。

比如从 4 月开始,愈发复杂化的疫情和防控。过去两年,疫情一直如幽灵般飘荡在头顶上空。它明确存在,却又与生活若即若离。今年,一切变得空前具体、动荡、不可预知。新概念一个个冒出来:静态管理、社会面清零、常态化管控……做核酸的板房、岗亭,像秧苗一样被抛洒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实际地讲,即便是今年,疫情和管控也并没有给我带来直击的影响:从未被隔离,甚至行程码都没有带星过。但寒气已经通过互联网传递、蔓延,从每一块屏幕里渗透出来。

真正受影响的是收入。从 3 月开始,每个月都比上个月更少。直到刚刚过去的 9 月,创下了自 2020 年以来,单月最低收入的记录。以及刚刚过去的第三季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季度收入同比下跌。

只能说,以「非必要不xx」为主旋律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很需要钱的地方。

夏天开始之前,被上海封城吓坏的我,一个人开车冲到山姆,买了一大车吃的回来。其中有些东西,直到夏天结束也没吃完。

这就是 2022 年的新常态:靠塞满的购物车、冰箱,蛋白质、碳水,远超实际需要的热量,支撑生活。「已经没有诗和远方了」,朋友说。

是的,房子不烂尾,存款没暴雷,就足以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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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我想趁夏天,实现一次「自我救赎」。

方法是现成的:像 2017 年那样,沉下心来玩一个游戏,度一个漫长的假。好像很路径依赖,但过去这些年里,它们被反复证明有效。

整整两个多月,除了在编辑以死相逼的时候勉强交上一个稿之外,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玩 FF14、酗酒,半夜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听老唱片,或在楼下附近游荡。

在这个夏天的前半程里,我一度认为答案在于「放飞」。

我开始晚睡,频繁地通宵。入夏渐深,天亮的越来越早,我也越来越多次在躺下之前就看到天亮,就像夏天开始的那一天一样。

根据 Apple Health 的记录,我五月的平均入睡时间是凌晨 4 点,六月,这个时间变成了 5 点。

6 月 21 日,夏至。这一天之前,我已经因为写稿、打游戏、看到令人失望的新闻而失眠、躺在床上翻老照片,翻着翻着就天亮了……等原因,连续四天通宵了。理所当然地,我睁着眼,在一年中天亮得最早的这一天,再一次看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

从小到大,我从未像今年夏天这样,严重失眠过。伴随失眠,痛苦的情绪蔓延到生活的每个角落,变得相当不稳定。尔后回望,满天纷飞的坏消息是负面情绪的燃料,撒手放任生物钟紊乱,是点燃油布的火柴。

夏至日后的深夜,跟一个美国的朋友进行了两次话疗。他说:把握生活是必要的,无论环境如何,用什么方式,「把握」的动作本身 makes you feel alive。

我抓住了一个度假的契机。六月末,站在三亚的海滩边,夜空下一切都寂静,只有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一次次响起,随之而来的沁凉海水,一次次没过脚踝。

它似乎提醒着我,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更大的东西,是坚定、稳固、可预见的。比如月球引力造成的潮汐,化为海浪,在更漫长的时间尺度里,一波又一波地拍打过来,恒久不变。

涛声中,突如其来地,我感到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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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厌恶变化,特别是随机、离散的跳变。我将「连续」看作人生的无上妙处,像免疫反应一样,抵抗生活中大部分新人新事,除非它们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能融入生活,持续回响。

但在今年,一切积极、稳固的预期,一切残存的信心,都被一扫而空。我们终于认清了,那些过往,已成追忆,无可回返,黄金时代的余晖,正在散佚。

旅行归来,我开始从另一个方向着手,进行自我调试。

我抛弃了很多长期主义的想法,停止幻想未来,找了一些短暂的、可控的、小剂量的的满足,即便它们突如其来,也可能稍纵即逝。

我从运动中重获了多巴胺。每周两次,把自己泡在泳池里,与外界「断连」一小时,放空大脑;在 Apple Fitness+ 教练的指导下,我第一次找到了一点撸铁的乐趣;还买了一辆新单车、新的骑行台,每个周末,轮胎轧过一些新的角落。

我感受到更多细碎的满足:买了一只小鸭子放在浴缸里,泡澡时与它嬉戏;在苏打冷萃里加一片柠檬,看气泡沿着果肉的纹路聚起、飘散;午后躺在沙发上打一会儿游戏,累了就抱着宜家的鲨鱼睡过一个下午;宿醉的周六上午,开车去买两杯声声乌龙作为「解药」……

我仍会将一部分情绪诉诸给物质,买了很多东西。唱片、杂志、新衣服、训练装备、数码玩具,它们不再像过去,包含什么里程碑式的意义,我也不再过度期待什么。但无论如何,短暂的新鲜感,也能短暂地受用。

这个夏天真的很长,长得像小学放到厌的暑假。从五月到十月,副热带高压一直盘踞在头顶,令人无法喘息,一切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得不到。能短暂留住的,只有那些碎片而已。

但就是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细碎片段,组成了一副完整的拼贴画,画中的生活,渐渐重回稳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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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的一个傍晚,开车从湖边经过,一片浓烈而灿烂的晚霞,一下出现在视野里。

并不令人意外,夏天的湖边,本就应该有美妙的晚霞。只不过,今年的夏霞,明显比以往还要更加美妙,出现的频率也更高。几乎每个下午,回头从书房的窗户望出去,都能看到远处橙红一片的天,将一切温柔地包覆。

一个因素是高温,但更重要的因素是空气。今年城区的空气质量可以说好得夸张,使大气能见度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整个夏天,我几乎没开过家里的新风系统,而是一直开窗通风。空气检测仪显示的 PM2.5 浓度从未超过 25 μg/m³。

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业,空气中颗粒物的主要来源是建筑工地的扬尘。所以空气变好,只有一个解释:拆房子、盖房子,都在激烈减速。数据无需列举,从土拍、施工,再到新房销售和交付,一切都踩下急刹车。

我喜欢这个隐喻。过去十年,房子是中国人生命的转轴中心,三十年还贷,七十年产权,房子代表了中国人一辈子可触碰到的,最大的确定性,是你人生中一切可依赖、可倚靠的事物的浓缩性总结。夫妻双方,三代人,六个钱包,就围着一套房子转。直到大厦崩塌,大家不再奢谈未来和永远。

就这样,我们坐在时代的废墟上,天边是火热的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