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二十岁这座小岛
一
「但 20 岁就像是,离开港口,独自前往一座孤岛。你的生活不再有既定的路线,没有上下学的路,没有同桌,没有社团教室……你来到海上,甚至不知道那座岛在哪,是否真的存在。」
这是我确切记得的,20 岁的自己说的第一句重要的话。那是 2014 年末的倒数第二天,跟一个社团的朋友一起吃晚饭。说完这段话后,我陷入了一时停顿。这种感受已酝酿了很久——大三的我们,换了校区,从社团毕业,越来越难有共度的理由。
现在想起来,那很大概率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告别的情形我已记不清了,但吃完饭,她回学校,我的计划是找个网吧上通宵,第二天赶一早的飞机,去长沙跨年。
当时我并未意识到,但就是从这里,小船驶离了岸。
二
实际上,过去十年,大部分时间里,我也没有时时想着「孤岛」的比喻。
起初的感受是猛烈的,不只是 20 岁第一个寂寥的跨年夜,而是之后,独处的生活轨迹越来越多:一个人上托福、吃麦当劳,听着 1989 等着看《星际穿越》首映……暑假的晚上做完家教,开车在深夜空旷的路上滑行,直到最后,独自毕业旅行,北漂独居。
这段时间里,并非没有朋友或恋人,但生活不再像过去,绕着人声鼎沸的既定轨道回旋。十几岁的生活是极致的确定,每天放学在夕阳下告别,十三个小时后又准时在同一地方见面,你从未怀疑过这件事。
不确定的风浪一旦掀起,人就很容易开始质疑自己的存在。初长成人的我,将这种变化比喻为「毕业」。实际也确实是毕业,二十岁的前两年,我一边应对字面意义上的「毕业」,一边尝试调和这种出海的心情,在忐忑颠簸中航行。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的绝对长度其实并不长,但人生就像是坐上了富士急乐园里曲折回旋最多的过山车。从准备考学、放弃考学,到接着找工作,在北京和深圳的二选一里选择北京,一年后又离开北京。我几度感受到绝望,又在峰回路转时重燃起希冀。
过程中诸多故事细节,已经被反复摩挲过,磨出了细细一层毛边。但一切最终落定,这段航行,在 2017 年的暑假画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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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回到家时,我并没有被社会毒打了的感觉,而更像是延毕了一年。
来高铁站接我的依然是高中同学,第二天晚饭时我们一起玩了刚发售的《ARMS》。回到家,我一年前从学校寄回来的两箱行李也原封不动地放在阳台上。
两周后,六月的最后一天,我们去同学家的别墅玩。当天长沙落下豪雨,整个小区所在的人工岛濒临淹没,且因此停电。我们开车在齐半个轮胎深的积水里缓缓前进,就像行船一样,有波浪从两侧荡漾开。
那个时刻,我非常明确地感到一种「暑假」的体感。这不只是大学毕业后,因职业 GAP 意外得到的一个暑假,而是人生的暑假。
第一次地,我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任务」,没有学习、工作,可以完全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干什么,也认识到这是一种必要。
「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航行于二十岁人生的主线任务和关键妙处。
尔后,我无数次地确信,2017 年是人生中「最好的一年」,不只是因为玩到了荒野之息、P5,不只是因为通关了马里奥奥德赛最后的隐藏关卡,不只是在那个深秋第一次去到了湘南的海岸边,看到了绝美的夕阳晚霞……而是说我的人生,恰逢其时。
我登上了这座小岛。飘渺于海上,这里的一切依然原始而茂盛。很难说这是最好的一座岛,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的小岛,我将在这里度过人生如梦似幻的夏天。
三
20 岁之前,我一路追到大结局的最后一部电视剧,是《老爸老妈浪漫史》。
实际上,我们这代人最初的生活理想和信念,就是从情景剧里获取的。从《老友记》到《武林外传》,《生活大爆炸》和《老爸老妈浪漫史》,它们都在描绘一种情节上飘来荡去,但精神上紧密团抱在一起的生活。
2019 年春天,我去了华纳在洛杉矶的摄影基地参观,《生活大爆炸》的影棚就在那里。
去的那天,恰逢没有拍摄,所以我们非常幸运地得以进入影棚参观。一切就和想象中一模一样:Sheldon 和 Leonard 的公寓、楼梯间、Penny 的公寓,并排架设在那个并不算大的影棚里,他们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一舞台之上。
其实,当《生活大爆炸》播到第八季,也就是我 20 岁之后,因为故事拖得愈发冗长,我已经逐渐放弃了追看。所以当时在影棚里,我并没有强烈地感到回忆和情绪汹涌而来,事后翻看相册,我甚至忘了拍一张照片。
但那就是二十岁人生里最精准的隐喻时刻,一切都在那个小小舞台上展开。而在那次参观的两个月之后,《生活大爆炸》播出了第十二季的最终集,整部剧完结。影棚里的舞台布景,也在历经 12 年后拆除。
后来我意识到,这就是为什么,成年之后,我都一直在期待这样一段生活,将普通的「共度」,真正变成浸润的「共生」。比如把自己的房子装修成一个「基地」,和朋友一起吃饭、听唱片、看电影、搓游戏,不是约好了要干什么,而是变成一种默认的生活状态。
而没有和大学室友成为真正的好朋友,更是加剧了这种期待。到后来,奢望落空后,我依然会时常耽溺于这一心情。高中时代有朋友曾和我说,「我们以后就像老友记里那样住在一起吧」,这个话任何成年人听起来大概都是幼稚的玩笑,但我总觉得那是再向前迈一步,就触手可及的事情。
年轻的我们,可能还没有习得具体的爱的方法,但我们依然会找到和自己怀揣着同样原则、信念、审美的朋友,在友谊的共振中一点点成长。
特别是在玩过《P5》之后,我愈发认识到,涩谷的那个交差点,就是我这段人生里,最重要的圣地。后来我一次次回到那里,与一些人和事「交差」,就是这个过程中,羁绊被建立,而我通过得到这些力量,从「愚者」走向了「世界」。
去年冬天,和一个新朋友一起喝酒,说起回家之后攒钱,把房子装修好的这段经历。她说:「啊,就像动森一样!」
是的,exactly 就像动森一样。二十岁的人生就像是来到一座无人岛,你一点点把它建设、装点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朋友们纷至沓来,你给其中一些人造了房子,他们从此在这里住下。
我们曾真切地以为自己会永远呆在这座小岛上,但最终,单纯而美妙的日子会耗尽。从毫不特别的某一天起,大家不再回到这座小岛,它变成了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乌托邦。
「世之无常亦若是也。」
四
走到三十岁这一关口,我其实已不再「怕老」。
近两年,我和几个朋友都分享了这种感受:走入成年的深水区后,我们的内心或许没有变得更强大,但躯体至少切切实实成熟了,生活的方法论修炼到更高等级,成熟的力量和自信,从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我学会了做便当、冲咖啡、撸铁、打包行李,记账并造预算,撞车了马上保存行车记录联系保险,以最快的速度搞定自助托运和安检,平衡两张白金卡的消费额度,看完精神科回家的路上也不会忘记要买面包和牛奶……
我感觉任何生活中具体的烦恼,都是可以应对的。呼吸不过来就吸一发 inhaler,感到不知所措就嗑一粒 Concerta,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而且,我越来越多地,从那些比我大一轮的老师们身上,学到一些令人受用的生活理论。从「煮出完美半熟蛋的方法」、「往蛋白粉奶昔里加车前子壳粉预防便秘」,到暂时还用不上的「秃头后用剃须刀维护光头」。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对某种 social status 有着近乎于执着的迷恋。你会觉得,人到中年,就应该变得 sophisticated。每年坐公务舱去 CES 出差,白天工作结束后回酒店,扯下胸牌,解开衬衫扣子,小赌一把钱。之后到旁边昂贵的铁板烧餐厅,一边用一种「仿佛你不是亚洲人,只是学会了怎么用筷子」的手法挑弄食物,一边和同事进行一些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为互相确认我们还是某种中产阶级的 small talk。
等实际到这个年龄,我对物质已无更多追求了。我不再想要一个更贵的车或更大的房子,也不再纠结酒店、航空公司的会员级别。削减一部分不必要的物欲后,我可以说是赚到了「够花」的钱,基于这一点,我拥有了相当的「过自己想过生活」的自由。
这一切的讽刺之处在于,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并不难。大部分人到 30 岁,都要学会付账,学会买花,学会分辨酒的味道,学会准备干净的袜子……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当具体的生活经验,置换了对未来的笃信,这样的生活到底是否还值得一过?
比方法更重要的,或许还是精神层面的存在论。这一点上,我也在慢慢学习,无论是「中年人最好的滋补品是跟麦当劳店员阿姨混熟后,每次去都能吃到免费甜筒」,还是「有书做不出来所以转职成了黄油翻译」。
过去的我,常对「时间流逝」这件事本身感到恐惧和焦虑。十几年里,我一直非常看重生日、跨年这些里程碑节点。我开始将一个人真正视为朋友,总是从记住他们的生日开始,反之亦然。
但现在,将二十岁的心情全部收纳并封箱后,我不得不接受这就是一切的终焉。曾经的友谊因稀释而变得寡淡,曾经相信的东西也逐渐磨损,到了不得不往前走的时候。
秋梦已醒,漫长的暑假结束了。
五
今年秋天,在这最后一场旅行中,二十岁的人生临近末尾。
路上,我一直在听蛙池的《秋分》,她们唱了一些非常应景的歌词:
你的背后绽放殷红的花
伤口结出盔甲,你变得挺拔
旅行的最后一天,我送走朋友,一个人乘电车从京都去了名古屋,进行二十岁最后的圣地巡礼。名古屋国际会议场,是动画《京吹》里,北宇治高中两次参加吹奏乐全国大会的地方。
这是严格意义上,从头到尾贯穿我整个二十岁的一部动画。从 2015 年夏天最初开始放送的第一季 TV 动画,恰好是这段人生迷茫的开端,到 2017 年秋天,第二季总集篇剧场版上映的时候,我回到东京,恰好登上这座小岛。
它不只回响了我自己的高中时代社团生活,后来我意识到,自己二十岁最关键的成长、改变,就是从一个 (IN)TJ 变成了 FP。这个改变可以一路追溯到《K-ON》,也就是从山田尚子开始的,我第一次代入了女性特征强烈的创作视角。
2019 年京阿尼纵火事件后,整个项目陷入了漫长停滞,我们所处的时代也一样。直到去年夏天的重启之旅,我和朋友回到京都、宇治,登上大吉山,重新牵起了断裂的时间线。再到今年,最后一季动画播出,为这持续十年,中间意外休止的旋律,画上了最终的句号。
其实第三季动画,无论是脚本、演出,还是作画,都因制作团队的大震动,而走向了崩坏。夏天看完之后,我一度难以接受这样残缺的结局。
当我坐在名古屋国际会议场的中庭,一遍又一遍地听了她们最后在全国大会上演奏的那首《一年の詩》,我知道一切都是这段生活的准确象征:从紧密而一波三折的开端,到断裂后落入灾厄的中段,最后重启,但潦草收尾。
离开名古屋的时候,我走在通往街道的联络天桥上,暮色逐渐从地平线的另一边爬上来。木管悠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眼泪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甘心了吗?还在乎吗?会后悔吗?我无法自我说服,说过去的十年已至臻完美。但它又是如此明确地塑造了我。毕竟到最后,谁会不感激和怀念自己的二十岁呢?我们曾经向往过、坚信过、追求过的一切,全部被留在这座小岛上。
已度过的时间,都是我们的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