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欣赏 Perfect Days 的人们

无法欣赏 Perfect Days 的人们

听到有人批评 Perfect Days,说这个电影是导演把中产阶级的趣味情调,傲慢地强加在底层劳动者身上,把无产者的艰难境况作为一种美学容器,并将其合理化,背后是一种精英式的自恋。刷了下豆瓣,类似观点并不鲜见。

立刻令我想到,2016 年我第一次去东京的时候,在原宿附近的一家餐厅上厕所。那个厕所狭小逼仄,但依然洁净,非常典型的日本厕所。

洗完手之后,我发现厕所门背面的墙角里挂着一个记事板,上面是打扫厕所的「值班表」。表格上几个签名交替出现,最近一个签名对应的日期是那天的头一天,显然,他们是每天打烊后进行打扫。

到这里,一切都十分合理。但我迅速注意到,在这张表的左上角,斜斜地写着「no clean, no life」。这是在 neta 唱片店 Tower Records 的口号,「no music, no life.」,制表的人特意选用了同一字体。

实际上,你并不一定要有在东京长期生活的经验,就能认识到:有很多日本人在亲身践行着「在颓败的氛围和时势下仍然保持美态不改」。

这里一方面原因在于日本的底层劳动者,收入不算低,工时也并不过分地长。实际上,在日本,只要你还有劳动的能力和意愿,从事一个零门槛的服务业,就不算是最困难的底层了,称之为「基层」可能更为恰当。

在日本,真正困难的底层,往往是受疾病甚至残障困扰,又受制于东亚特有的道德氛围,难以接受社会帮扶,结成互助机制的那部分人。包括因为心理障碍而 NEET(啃老),一家两三口人靠一个老人的年金过活,也是一种经典的日式贫困家庭范式。

日本职业体系真正的结构性问题在于中产的天花板太低。那些受良好教育,在同龄人中相对脱颖而出,本应带动技术和产业向前走的年轻人,收入比基层劳动者高不了多少,既没有发挥的空间也没有动力。这是另一个很大的问题,这里不作展开讨论。

但无论如何,「劳动」一直是日本人生活哲学里最重要的部分之一。不只是对待工作「一生懸命」的态度,而是真正将它视为一种美学表达的工具和人生价值的容器。这一点其实 Perfect Days 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就连厕所,都是由知名建筑师设计建造,扫厕所的工作,也因此变成了一种近似于看建筑展的体验。人生况味的区别,仅仅在于你是否愿意睁开你的审美之眼。

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国内观众会觉得 Perfect Days 是一种精英式的自恋。因为这届年轻人当下正经历的,就是实际生活境况和精神追求的一场脱轨。学历贬值和就业困难的背景下,别说底层,就连作为中产预备役的大学生,也不得不为基本的衣食住行所困。「美」在我们生活中的存在,已经被挤压而日渐稀薄。

与之相对的,是所有的艺术和次文化都在变得昂贵,与消费叙事捆绑得愈发紧密。从相机、唱片,到书和咖啡,就连周边(谷子)这种最初级的文化容器,也只会因为人为制造的稀缺性,被炒上天价之后,才进入讨论的语境。

说回 Perfect Days,它也并不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电影。最大的问题自然是情节设计得过于刻板。类似的主题,别说电影了,你去看《可以跟着去你家吗》这样的真人秀,都能看到更多复杂、有层次,味道绵长而经得起品味的故事。YouTube 上有一档同样以劳动者的日常生活为主题的系列节目「Japan Day in the Life」,采用了纪录片的拍摄方式,也很有意思。

作为一部向西方人介绍日本人生活美学的入门 101,Perfect Days 选取的视角和执行的完成度都很好。其中保留的大量开放情节,无限的可能性,也符合这一定位。同为西方人视角下拍日本的作品,它可能难以企及 Lost in Translation 1% 的高度,但这不意味着它没有被欣赏的价值。